第28章:功課
清算 by 貓敗
2024-10-28 20:59
結束相親的周瑩回到家時,父母正在聚精會神地看著電視上熱播的年代家庭電視劇,津津有味地探討著其中的人物。
周瑩兩下踢掉腳上的皮鞋,就往椅子上壹靠,掏出手機看起來。
“秋水伊人”暫時沒有再回復帖子裏陰陽怪氣的問題。這個李秋伊也真是夠傻的,沒有壹點隱私保護的意識。在她周瑩這個學刑偵的人眼裏,李秋伊的主頁和發帖暴露了足夠多的個人信息。比如她那張在副駕駛座拍的“早安,打工人!”的照片裏,露出了占彪汽車掛件的吊穗。這壹點周瑩已經確認過了。就連她的網名,也是默認的微信名,秋水伊人……
占隊長究竟是怎麽想的,他怎麽能這樣對樓老師啊?他怎麽對得起她周瑩寫的報道,怎麽能無情地毀掉她在現實中唯壹可以信賴的愛情故事啊?
看著表情頹廢的女兒,周瑩父母對視了壹下。周母示意丈夫把電視音量調低,來到女兒身邊問:“見過了?聊的怎麽樣?”
周瑩放下手機。“媽,我真的不懂,王姨為什麽老介紹離婚的老男人給我?”
“沒結過婚的和妳年紀相當的男人,還想找剛畢業的小姑娘呢。妳也快三十了,男人三十五六又不算老。而且人家沒有孩子,這跟沒結過婚的又有什麽區別?現在的人結婚前談過幾次很正常,那也和離婚其實也差不多了。”周母費勁地解釋著,對著丈夫使了個眼色。
“是啊,只要能安心過日子,其實這樣的人比初婚的踏實。”周父補充了壹句。
“瑩瑩啊,我知道離婚聽著不好聽,但那兩個沒結過婚的,妳也沒看上啊。妳要是自己能談壹個,我也不用到處找人給妳介紹,妳挑,別人還覺得妳憑什麽挑三揀四。”
周父趕緊插話:“其實年長壹點的男人更懂得照顧人,他會讓著妳。我聽說這個男孩是做信訪工作的,應該很會說話。”
“會照顧人怎麽會離婚。不過,也有可能就是因為他太會‘照顧’人,他才離婚的。”周瑩琢磨著,不滿地嘀咕著:“什麽男孩,我看爸妳都比他顯著年輕。他說話才不好聽呢,美其名曰‘我這個人說話比較直’。我聽他那意思,他為了盡快再婚,可以為我降低標準。這些男人就是為了結婚而結婚。”
周母壹攤手,憂心地說:“不然呢?愛情是虛的,重要的是生活。都相親了,空談愛情也沒法談。”
“我又不相信愛情!” 周瑩忽然憤怒地說:“我再也不相信愛情了。我也不傻。”
聽女兒這麽壹說,母親著急地說:“妳不要看那些明星分分合合的新聞就心灰意冷。多留意壹下身邊的人,好男人還是不少的。”
“我說的就是我身邊的人。” 不等母親問,周瑩便壹五壹十地說了起來:她最近在培訓上認識了壹個在看守所工作的小姑娘,加了微信後聊過幾次。接著又因為工作需要,她加了刑偵支隊長的微信。對,就是市局那個長得不錯的刑偵支隊長,愛人是大學老師的那個。最近幾天,通過種種蛛絲馬跡,她發現這本應該八桿子打不著的兩個人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。鑒於她火眼金睛(時間又多),她把所有的線索連起來了,加上壹些非常手段(網絡跟蹤、實地跟蹤),終於串聯成了壹個完整的有跡可循的故事。而且培訓後沒多久,這女孩已經從城郊看守所調到了市裏的派出所。這個女孩才工作不到壹年。這肯定是有人操作的結果。
“然後,妳想得到嗎,這女孩還在網上發帖,抱怨‘未婚夫’的妻子拖著不肯離婚,影響她結婚。可是我領導前幾天還在說,占隊長和小樓老師說好了,要請她再給市局的同誌們上壹節培訓課。我壹點也沒看出來他們要離婚的跡象啊。難道現在只有我壹個人發現這事了嗎?我要不要告訴可憐的樓老師?”
“瑩瑩啊,妳可別管這些事情!操心操心妳自己吧。”周母著急地說。
“我也不想管啊。我寫的那篇報道貼的滿大街都是。我還發給那女孩讓她幫忙投票,真是個笑話。”
“妳要是把這些精力放在找對象上,早成了,” 周父說:“晚上吃飽了嗎?”
“沒吃飽,氣都氣飽了。”
“桌上有妳媽做的綠豆糕,吃兩塊。”
周瑩拿起母親拿手的蘇式綠豆糕吃了起來,嘴裏卻覺得味同嚼蠟。就像她精心炮制的文明家庭事跡稿,和她前不久還津津樂道的愛情佳話壹樣,風味不再。
占彪焦躁地開著車。父母不打招呼就來新海了,說是單位福利,讓他們來市裏做全身體檢,要在新海康養中心住幾天。這弄得他措手不及。
占彪匆匆進了小區,準備上樓時,忽然看到樓下停著的壹輛車很眼熟,已經落了壹層灰。他下意識地小跑起來,打開了門,在家裏喊了壹聲:“越,妳在家嗎?”但家裏沒有人。
占彪忽然覺得非常空虛,仿佛自己被全世界拋棄了。以往父母來家裏,樓越因為時間比較靈活,就負責作陪,他只用晚上回來吃個飯就行。現在他只能壹個人面對父母了,還是這麽忙的時候。他從抽屜裏拿出存折和壹些現金,放進了口袋。
李秋伊倒是勇氣可嘉,說自己可以幫他去跑腿照顧壹下。占彪不得不嚴肅認真地告訴她壹次:現在還不是時候。
她是嫌不夠亂是嗎?
“小越沒來嗎?” 占母對獨自前來的占彪身後張望著,疑惑地問道。
占彪忙說:“不是,她…是這樣的,我我…我還沒聯系她。她最近學校事情多。”
“現在不還在放暑假嗎?我們還想著這個時間正合適來找妳們。”占母不高興地說:“她現在比妳還忙了?”
“哦哦,不是,她最近咨詢比較多,走不開。”
躺在床上閉門養神的占父忽然開口說:“彪子,妳跟爸說實話,妳是不是犯什麽錯誤了?”
占彪低頭看了壹眼父親,馬上像小時候壹樣頭皮緊縮,噤若寒蟬。
“糊塗!”父親大聲痛罵。
占母驚奇地看向兒子,然後看看丈夫。她為自己第壹次直覺比丈夫差感到失落。
“妳在幹什麽呀?當個小隊長就飄了?” 占父說。
占彪不吭聲。
“妳看妳的好兒子,好好的日子不過要作死。”占父轉頭繼續對兒子說:“我跟妳說,就憑妳,妳這輩子找不到比小越更好的了。妳,趕緊去把她找來,就說我們老兩口請她來。”
“幸虧我們來了,不然妳還不說。”占母拉著兒子的手:“妳去求她呀,我們都會幫妳說情的,就說妳壹時糊塗……妳是犯了壹次錯,還是幾次?妳不會還在繼續吧?”
“別說了,媽。該說的,我都說了。現在已經晚了。她不會回頭了。” 占彪說。
“妳不能放棄啊,別聽小越怎麽說,她肯定是有情緒的要消化的,” 占母停了下來,想了想又說:“主要是因為妳們這些年都沒生出來……這是有很大影響的,妳們要是早點去想辦法,也不至於——”
“妳兒子妳不知道嗎?他小時候得過腮腺炎,那時候醫生說有可能影響生育,還被妳罵了壹通。” 占父繼續閉目養神。
“那也不壹定,那老付的兒子不也得過嗎,人家怎麽就抱上孫子了。”
護士探頭進門說,“中午休息壹下,下午可以做心臟和頸動脈彩超,激素三項。上午的血常規報告出來了,家屬可以去壹樓窗口拿。”
占彪趕緊說了句:“我去拿。”
開好車的待遇完全不壹樣,樓越發現,自己忘了把校園通行證從舊車上拿到新車裏,但車剛開到學校門口,門衛立刻開閘放行了。
她在人文樓下的停車位停好車,拿著包出來的時候,發現路過的幾個學生站在旁邊看著,還有壹個不太熟的青年教師走近了壹些,自來熟地對她說:“這是好車啊。” 他打量她的表情既恭敬又有些不自在。
他有些羨慕嫉妒恨地想,又是壹個嫁得好的女老師。同樣是大學老師,男教師的路就難走多了。
樓越從他臉上讀出了他的苦澀,於是用壹種不識人間疾苦的瀟灑,冷淡客氣地哼了壹下,壹言不發地背上她的名牌包包,颯爽地轉身離去。與其與角色抗爭,不如恰如其分地扮演好她。她確實就是靠男人開上豪車的那種女人嘛。
靳媛從樓越辦公桌上拿起壹本段楠主編的雜誌扇著風,扇了壹會兒才開口問:“妳說,占彪現在掙得這麽多,他還老在外面忙不回家,妳擔心不啊?”
樓越故作訝異地看著靳媛,問:“我為什麽要擔心?哦,妳是說,擔心他出軌是吧?真要出軌,那也擋不住,我擔心有什麽用。妳都能原諒妳老公,我也能。”
剛說完,樓越感覺自己說話有點過分,和平時的風格很不壹樣,但她控制不住自己。她為靳媛默認她只能被動挨打而感到不快。
於是她索性變本加厲地說:“靳媛,妳說妳原諒妳老公了,那就是說,妳現在還和他過性生活嗎?”
“過啊。只要回家,每天壹次。” 靳媛滿不在乎地說:“但是我沒感覺。”
“怎麽,時間太短了?”樓越感覺自己說話變得粗俗而直接,但不確定自己這是出於敵意還是粗俗本身。
“何止,還軟,媽的,都進不去,非要做,都不知道做個什麽勁兒。” 靳媛那種麻木不仁的直白,令樓越啞然失笑。
“那妳還是愛他,” 樓越話裏有話地譏諷道:“有的人雖然在外面拈花惹草,但對老婆的欲望不減,雖然吧,能力有限。有的人呢,則很‘專壹’——這種人只能從對壹個人的專壹轉移到對另壹個人的專壹,沒有能力雨露均沾。”
比如占彪這家夥。雖然靳媛享有的來自丈夫的性義務對她來說毫無吸引力,簡直倒胃口,但不知怎麽的,樓越想,占彪令她鄙夷的理由又增加了。她根本犯不著可憐他。他在各方面做的都不行。他在那麽長時間裏,都冷落她。這樣的冷落,難道不是罪大惡極?他打算讓她在孤獨中無謂地老去,讓她陷入自我懷疑。
“我不想做又能怎麽辦呢?我還是他老婆啊,這事避免不了。” 靳媛理直氣壯地回答:“他想要,難道我能拒絕嗎?”
樓越不敢相信這話出自壹個接受過高等教育的現代女性,這說的話就像《大紅燈籠高高掛》裏面的小媳婦似的。
“為什麽不能拒絕?” 樓越好奇地問。
“那就只有離婚了。反正我對那事沒什麽要求,他快,這還挺好的,忍忍就過去了。”靳媛滿不在乎地說著,苦笑了壹下:“妳說,我跟他是不是絕配?他錢給得爽快,我就挺爽的。高潮是什麽東西,我沒見過,也不是很在乎。錢和性,有壹樣能被滿足就很好了。”
壹股前所未有的低俗的分享欲湧上樓越的心頭。說是低俗,不光是因為內容,而且因為她忽然體會到了想要炫耀的那種情緒。她浮想聯翩起來,可以炫耀的種種細節湧到她的嘴邊,但是她不想誤導靳媛,把不屬於占彪的雄風按在他名下。最後,她還是含蓄而明白無誤地炫耀道:“那我跟妳不壹樣。我兩種都要。”
靳媛瞪大眼睛,馬上明白了,於是她拍著樓越的肩膀:“行了,妳偷著樂就行了,別太刺激人了!”
兩個女人笑成了壹團。
小月敲敲門,端著茶水和果盤進了譚嘯龍休息的房間。
門壹關,門外的幾個姑娘湊了過來,壹陣騷動,竊竊私語著。龍哥的興致終於回來了,壹場競爭又要開始了。
阿萍交叉著胳膊出現在走廊盡頭。“妳們在幹什麽呢?有工夫閑聊,不如把我布置的功課做了。”
她最近從師姐那裏請回了壹批抄經本,叫姑娘們沒事的時候抄幾頁。 宣揚佛法,就是壹種布施的方式,功德無量還能保家人平安。但這群好吃懶做的姑娘,工作之余還有心爭風吃醋,真是爛泥扶不上墻的東西。
“萍姐來了。” 眾人作鳥獸散,回到房間,門壹扇扇關上。
譚嘯龍終於回來了,阿萍想。
不到壹分鐘,小月出了門,頭發壹絲不亂。她剛出門,就迎上了阿萍。
“怎麽回事?”阿萍看著小月的臉,“怕什麽,我就問妳怎麽了?妳做了什麽讓他不滿意了?”
“不是,萍姐。”小月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。“老板是找我說,讓我換個名字,不要叫小月了。他說他不喜歡這個名字。”
阿萍壹向都有應答如流,小月還是第壹次看見她發楞的樣子。“萍姐,妳說我改個什麽名字好呢?”
阿萍喃喃地說:“他不是不喜歡這個名字。”
占彪剛打通樓越的電話,就聽到樓越說:“是約我去民政局嗎?不是我就掛了。”
“沒必要這麽急吧?妳急著改嫁譚嘯龍嗎?” 占彪馬上回了這麽壹句。
電話裏回蕩著沙沙的聲音,仿佛在提示壹個顯而易見的事情:占彪心態崩了。譚嘯龍又不是單身,她說嫁就嫁?
“我就急著改嫁了,怎麽了?” 樓越偏要接過話茬。“妳以為我做不出來?”她打開了工作室的大門,打開窗戶,呼吸新鮮空氣。她把手機貼在耳朵邊,等著占彪氣急敗壞地說:譚嘯龍可是有婦之夫啊,或者,譚嘯龍坐過牢。譚嘯龍只有初中文化,原先就是個流氓地痞,或,他就是玩玩兒妳的,或,妳就圖他有錢,妳在出賣自己,妳不要自己的臉面了……
如果占彪這樣說了,她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繼續瞧不起他,瞧不起他那岌岌可危的男性自尊,和他節節敗退的羞辱話術。
占彪喘息的聲音傳來,卻沒有說那些話。
“我勸妳……不要操之過急。” 占彪的勸說裏有種奇怪的語氣,不像是嫉妒。他壓低了聲音說:“譚嘯龍現在是被密切關註的重點對象之壹。妳看新聞了嗎,上頭又壹波掃黑除惡行動要開始了。”
樓越沈默了,呼吸跟著急促起來。占彪的攻心術悄然升級了。他嚇唬她,像嚇唬壹個沒見過世面壹樣的小孩。譚嘯龍商海浸淫多年,就算有點不光彩的勾當,還和掃黑除惡能扯上關系?她嗤之以鼻地笑了壹聲:“什麽?”
“我只能說這麽多了。他是個定時炸彈。也許不是這壹波爆炸,但有那麽壹天……算了,我打電話是跟妳說,我爸媽來新海了。他們知道了。他們都想見見妳。我爸媽很喜歡妳的,妳知道的。他們罵我,我都認了,我沒有說妳做了什麽。”
“占彪,妳還要我感謝妳是嗎?我見到他們又能怎麽說呢?” 樓越忍住眼裏泛起的水光,硬起心腸說:“我現在很快樂,還想繼續快樂下去。除了離婚這件事,我不求妳做什麽。妳還是盡快讓他們接受現實,妳自己也盡快接受現實。”
她掛了電話,抽了兩張紙巾擦了擦眼角。
“樓老師,能和您聊聊嗎?”壹個女人無聲無息地走進來說。
樓越嚇了壹跳,回頭壹看,這女人穿著禪意中國風的棉麻長裙,臉盤圓潤而白皙,深黑的頭發梳成壹根粗粗的發辮。她的體態看上去是經常做瑜伽的,面色上看去是常年吃素的。
這種人樓越很熟悉了。她們往往常年輾轉於各個咨詢師之間,到處試菜,用咨詢經驗中學到的知識武裝自己,以便更好地防守咨詢師的提問。她們久病成良醫,在咨詢中不斷自我驗證而獲取滿足。她們不缺錢,但生活空虛,又缺乏真正的社會關系,所以在咨詢師那裏有很強的表達欲望。
壹般說來,這種人的錢好掙,但也難掙,咨詢師大部分時候只需要傾聽她的自我分析,然後對其深刻的靈性成長進行認同和贊賞,充分滿足她們的自戀。
這女人就這樣無聲無息鬼鬼祟祟進來,也不知道偷聽了多少。壹看就有問題。
樓越調整了情緒,職業化地笑了笑,對女子說:“我今天沒有空檔了。我給妳預約明天早上吧,好嗎?”
女子搖頭,微笑著說:“我是譚嘯龍的妻子。”